母亲怕“麻烦”

洛阳市政协综合科副科长周  慧

我的母亲，1950年生，山东人氏，打小随父亲逃荒至安徽，她姓关，自诩关羽的后代（她说是就是喽，谁会去考证呢），仿佛这就是她英明神武的佐证。她总说这辈子什么苦都吃过，干农活、带妹妹，吃过树皮和草根，跟男青年比赛挑河工，当过大队党支部书记，进工厂轧过钢、做过车工，做过供销社销售员······在别人羡慕的眼光中，年轻的她没有忽视知识的重要性，选择上了大学、学了师范，最终做了一名中学教师，继承了我外公、外婆的志愿，成了教育事业的接班人。就是这么一个处处争第一、行行当先进的优秀妇女代表，却总说自己最怕“麻烦”。

    她怕麻烦领导。我父亲大学毕业后分配到四川一个工厂工作，和母亲分离两地，遥遥相望。我曾在老家的书柜里发现他们在这期间的所有信件和火车票，一匝匝、一摞摞，都是数不尽的思念。母亲明明可以去找她的老领导打招呼、求人情，但她不去，她怕给人添麻烦，只是让父亲打报告、写请示。这一等就过去了好几年，最后领导了解情况时还怪她不早点儿提要求。就这样，母亲35岁上才有了我。

她怕麻烦同事。我小的时候无人照顾，家里请了小保姆，只管看孩子不管做家务。母亲工作繁重，单位离家又远，她每天骑一辆破旧自行车往返两地，下了课就慌慌张张赶回来做饭，刮风下雨从不见她请假，也不见她与同事调换课时，她总说：“谁家都有情况、都有事情，咱克服克服就过去了。”结果，有一次她着急往学校赶，路上摔了一跤，自行车把她的牙磕掉了一颗。

她怕麻烦亲戚朋友。1992年春节前夕，我父亲在外出差期间出了车祸，被送进南京一家医院抢救。当时，我母亲独自一人带着7岁的我和2岁的妹妹在安徽过年。她没有向亲戚朋友哭诉或者寻求帮助，反而给我们买年货、包饺子，带我们去游乐场。我想，她是不愿让别人可怜同情的，她还要让她那两个年幼的孩子开心过年。想来，这其中的艰辛苦楚只有她深夜的眼泪知道。

她怕麻烦我父亲。那场车祸给父亲留下了满脸的碎玻璃，带走了他的一只眼睛，损伤了他的脊柱神经，只到现在他还是手脚麻木。正处于事业上升期的父亲病退在家，他弯不下腰、拿不了重物、瞅不准灯绳。当时还年幼的我无法体会他心里的苦闷，只是看见母亲成了全能超人，她会修电路、会通下水道、能装吊扇、能抗米袋和煤气罐······

她还怕麻烦子女。我请老两口吃饭，她说出去吃麻烦！他们去办事，我要开车送，她说不用不用，麻烦麻烦！我知道她舍不得那点儿打车费，再远都要步行，走一天下来，腿是要疼的，就很气恼她，恼她太固执，甚至为此和她吵过架，她站在路边，皱着眉泪眼汪汪的，怪女儿不理解她，因为她觉得孩子们有自己的生活，不好经常去麻烦。

    这样看来，我母亲简直是这个世界上最怕麻烦的人了！但令人奇怪的是，她这样一个怕麻烦的人，有时候又会自找麻烦、乐意麻烦、喜欢麻烦。比如，绣繁花似锦的枕套、勾精致巧妙的杯垫、织漂亮时髦的毛衣裙等等，诸如此类的麻烦事儿她最拿手；别人请她帮忙搬家，她一点不怕麻烦，也不惜力气，回来之后累得几天都抬不起来胳膊；六十多岁的她，从安徽来到地生人生的洛阳，帮女儿带孩子，一带就是三年——她哪里是真的怕麻烦呢！

    她会买来鲜鱼，处理干净后细细地剁成肉糜，汆了鱼肉丸子，分成一份一份，用袋子一层层包好，送给她的两个女儿和外孙女吃，她说这样吃起来又好吃又营养还不用吐鱼刺。为了孩子们的方便，她从来不怕麻烦辛苦。

    随女儿在洛定居后，特地向人借了辆大车，千里迢迢回安徽拉她的“宝贝”——锅碗瓢盆衣服被褥，包括那台笨重无比的用了几十年的蝴蝶牌缝韧机。我站在车边笑她不会算帐，净给自己找麻烦，这些破烂儿都抵不上油钱，买新的就好了。她敝帚自珍：“哎！破家值万贯！你等着瞧，这些都能派上用场。”果然，事实证明还是她高瞻远瞩、英明神武。在洛阳的新家里，她得意地向我炫耀：她的大铁锅煎炸炒煮样样行；她的生了锈的菜刀，简单磨一磨又光亮如新削骨如泥；她那蹬起来轰隆作响的缝纫老家伙，至今还肩负着为她女儿、外孙女修改衣裤的重任。

    她还是个DIY达人，喜欢搜罗各种废品物件，回家改装后再利用。她出去散步总能捡回来别人扔的插头、麻绳、木板什么的。我父亲嫌她丢人，声称不愿再和她一起散步了；有时候，我看见她一下午待在阳台上鼓捣，也会取笑她又在劳神费劲地研制秘密武器。可是，她自制的蔬菜箅子，底端能抵在菜板上，省力又高效；她给小女儿做的秋千，让院里的孩子们眼巴巴地排队等着玩；她仅仅用刀就能把一块厚木板变成乒乓球拍，上面还钉上了篮球皮做成的球拍面儿；她捡回来的泡沫箱子成了我家的小菜园；废弃的竹筒变成了花瓶······当我们看到这些作品，立刻佩服得五体投地，把母亲奉为宇宙第一偶像，咳，真的，没有什么是我母亲做不来的呀！尤其是我父亲，拿着超长款的木制鞋拔子，笑得合不拢嘴——他再也不用吭吭哧哧地费劲弯腰提鞋了，难得的是鞋拔子用砂纸打磨得光滑无比，手柄上还穿了洞、系了绳，不用时可挂在门后。

那些在我们眼中理所应当或者麻烦无比的事情，却在母亲这里翻了个个儿，并且成了她的坚持和爱好。她常说，只要我自己能做到的，就一定不去麻烦别人。她这大半辈子，都活在对“麻烦”的怕与爱中，这不正是她坚强独立、勤俭持家、热爱生活、甘于奉献的人生态度的最好体现么？在她的影响下，我也成了一个热爱工作、热爱生活、充满正能量的人。每当我取得了一点点成绩，或是克服了一个小困难，或是画了一幅小画，或是做出一道美食，我母亲总是笑着说：闺女真真跟妈一个样哩！

没有母亲，哪儿有现在的我。我也常常为您骄傲自豪呢！

后记

从小到大，我写过父亲、妹妹、朋友、女儿，但是从来没有写过母亲。不是不愿写，是不敢写。有人说：生活从来都不容易，如果你觉得自己的生活很容易，那一定有人替你承担了你的那份不容易。我母亲就是那个替我承担不容易的人，一想到这些，愧疚、酸楚、还有幸福感，就混杂在一起从心底浮上眼眶化成了泪水。我想，我母亲更愿意我用轻松诙谐的笔调去写她，那些艰辛的、痛苦的、沉重的，还是适合留在心底，成为激励我在人生路上勇往直前、永不放弃的力量吧！

我一直认为思想性是一篇文章的灵魂，其次才是辞藻。我也喜欢把自认为的优秀作品呈给我母亲欣赏。可是，在我进入高中时代之后，我母亲就开始读不懂我的文章了，她不明白我在表达什么，因此她也就不喜欢。而这篇小文，它很平凡、很简单，没有巧妙的构思、没有华丽的辞藻、也没有深刻的思想性，但它真挚、真诚、真实，我想，我母亲是欢喜这种朴素文风的，我又可以把它献给她了！